佛又看到八年前林若兰那张镇定平和的脸。

    “卓青,小忆就交给你了。”林若兰低头吮吸儿子白胖的手指,悲伤却没有一滴眼泪,一年前,褚连城遇刺身亡的消息传来,她几次三番地哭昏过去,好不容易醒了,又再度哭昏过去,多长多长的时间,都是浸在泪水里度过的,泪早在那时哭干了,“不要教他读书,也不要教他学武,哪怕庸碌点,不要像他的父亲那样……”说到后来,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,一颗一颗,晶莹剔透。原来伤心这种东西,是没有尽头的。

    “少夫人和我一起走吧。”他沉默了片刻这样说,自己也知道是不可能。手筋脚筋被挑断,落在别人身上一辈子就全完了。他虽有徐明春在旁细心照顾,可徐明春医术再高明,也不是神,一年多的时间,能叫他站起来已是惊世之能。他如今站得太久都会累得受不了,哪里有能力救走林若兰?

    林若兰摇头,将孩子推向他。孩子不怕生,笑嘻嘻地向他张开双手,嘴里咿咿呀呀的。他抱了孩子,还想再说些什么,林若兰已站起来,倾听隐约传来的嘈杂声,淡淡道:“快走吧,再晚就来不及了。”

    “夫人!”他忍不住轻唤了一声。

    “连城在的时候没有给过你名份,你不要怪他。他也是没有办法。”林若兰望着窗外,忽然吐出这样一句话。

    虽然早知林若兰不是泛泛之辈,听到这句话,他心头仍是震动了一下。

    “我早知道有你这么个人,却从来没有见过。他做事滴水不漏,但我是个女人,有女人的直觉。我想,那个人就是你罢。”

    他只有尴尬地点头。

    “我恨过你,也恨过梦隐,也恨过他。”林若兰淡淡道。

    此时一别,便是死别。此地站的两个人,已没有身份限定,不过是两个曾爱过同一个男的人。他镇定了一下自己,淡淡道:“我也恨过你,恨过梦隐,恨过他。”

    不能不恨。曾几何时,梦隐还在褚连城的园林中欢笑时,他便已知道自己要想留在那个人的身边,唯有变得强大,就算不能与他比肩,也要成为他的左膀右臂。冬日,梦隐偎着炉火赋诗时,他在西北风里练剑,夏夜,梦隐在竹榻上饮酒望月时,他在灯下苦读史册兵法……后来,梦隐被留在岭南,证明了他当初决定的正确。陪伴那个人走过了一段痛苦的日子,安 We_i 他,鼓励他,不惜成为梦隐的替代品……他把心肺都贴了出去,一日府中却突然张灯结彩,说是大公子要迎取林家大小姐了。

    卓青抬眼看向林若兰,林若兰也在看着他。

    恨对着恨。只是曾坚硬滚烫滞重的恨,如今却软弱冰冷轻忽。最终,谁也没有得到,都输给了死亡,输得一败涂地。这“输”令他们在这个刹那结成了同盟。他们曾爱过同一个人,那个人死了,他们便有了共同的敌人,站到了同一战线。

    那一天,他带走了褚连城的儿子。孩子还在襁褓中,长得像他的母亲,只有眼像他的父亲。孩子名长忆,小字寒香,那是褚连城和林若兰的骨中血,名字里追思,忆的是谢晓风,与他卓青全无关系。

    七天后,褚氏全族尽诛,弃于西市。

    八年来金弋铁马,餐风饮露,多少回生死悬于一线,然而此刻回忆,那么久远的记忆竟仍清晰在目。

    一片雪花落在卓青唇上,很快被喷出的鼻息融化,变成一滴水,在干躁的唇上润开。站得太久,腿又开始酸痛。当年手筋脚筋俱断,徐明春费尽心力为他治好了伤,甚至行走如常,然而每到 Yi-n 雨湿寒天气,全身关节就酸痛 Y_u 死。徐明春翻遍了医书,弄出一样药方,上面的药稀奇古怪,这些年他东征西讨,刀风剑雨徐明春总陪在他身侧,每到一处都多加留意,渐渐竟将药方中所需的药村配了个八八九九。前几日一算,只差海南的一味药材,昨日收拾东西时,徐明春还笑着对他说:诸事尽了,咱们这就去海南,药配齐了,治好你的旧疾,你就再也不用受这苦了。

    卓青微微苦笑。其实,身上的伤又怎么及得上心里的伤?身上的伤总会好的,心被生生剜掉了,还往哪里找?

    他得知褚连城死讯时,褚连城已经没了一年。他听到那个消息完全呆住了。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,总觉得那是假的。他躺下,蒙上被子,不肯让泪流下来,不能流,泪一流,就是信了,就完全没有希望了。想要睡着,却怎么也睡不着,徐明春拍着他的背轻声哄他:“哭吧,哭出来!”

    可他不愿意哭。不能哭,褚连城那样的人机关算尽、翻云覆雨、手可回天,谁死也轮不到他死啊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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